三人仰著脖,同時望向被鋼筋貫穿在半空的曹天保。
濃霧彌散,又在十三四層的高度,自下往上,只能瞥見個大概的輪廓,黑黝黝的一團,像是被裝在編織袋裡。
鋼筋從黑影的正中穿過。
裡面的人無聲無息,不曾呼救,也沒有一絲掙扎的跡象。
吳細妹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,尖叫著就要往上爬,童浩忙一把拉住,可她受了刺激,哭嚎著甩動膀子,登時力大無窮,眼看著就要失控。
「放開我,你放開我!」
「別急,隊里很快來人了,你等等——」
「放開!我要去救他!你放開!」
「孟哥,我快撐不住了,怎麼辦啊?」
孟朝一把壓住她肩膀,「想讓天保死,你就儘管鬧,儘管耽誤時間。」
吳細妹聞言止了聲,淚涌著,嘴卻啞了。
「頭兒,這算怎麼回事?」童浩白了臉,不住咽唾沫,「是不是得上去啊?」
「我總覺的有詐。」
孟朝環視四周,掃過每一扇漆黑的窗口。
「你不覺得奇怪嗎?如果要殺曹天保,隨時隨地都可以,幹嘛跑這麼遠,又搞的如此複雜。
「徐慶利以前在工地就是干搭建腳手架、綁鋼筋的活,他比我們更熟悉工地的設置,選在這地方也絕對有他的原因,咱得小心,人很可能就藏在暗處準備偷襲。
「雖然不知道他在算計什麼,但我確定無比,徐慶利肯定布好了局。」
孟朝盯住懸在高空的黑影,倒吸一口氣。
「這布置得就像是個陷阱,專等著人上鉤。」
「那我們先不去了,」童浩偷眼瞧他,「或者等隊里人來了,咱一起——」
「不,必須得去,」孟朝搖頭,「他這位置都設計好了,我們要想救天保,非得上去個人不可。」
吳細妹聞言又開始扭動,「打開手銬,隊長,求你們了。這樣,我上,刀山火海我認了,大不了一命換一命——」
「你不行,你上去不見得能救下天保。」
孟朝指著高處。
「他掛的這個位置,剛好卡在兩層窗口之間,我們沒法從窗檯探身,只能順著腳手架,一點點爬過去,你的上肢力量不夠,做不到在半空中托住天保,弄不好連自己也會搭進去。你讓我再想想辦法——」
「可是沒時間了,」吳細妹低聲哀求,「孟隊長,快沒時間了,馬上一小時了。他電話里說過,時間一過就動手,咱不能再等了——」
「這樣,我上。」童浩抖著身子,顫著兩隻手開始脫外套。
孟朝攔住他,「你在下面幫我照明,我上。」
「頭兒,不行,你年紀大,腿腳不靈便,反應也慢——」
「閉嘴,」孟朝麻利地繫緊鞋帶,脫下外套,「來之前說了,服從命令,聽從指揮,你不會要犯錯誤吧?」
他低頭查看手槍,停了一瞬,抬眼盯住童浩。
「開過槍嗎?」
「學過,」童浩咽了口唾沫,「但沒打過真人。」
孟朝點頭,掏出槍,上膛,塞進他手裡。
「一會兒如果有什麼不對勁,直接開槍,不要猶豫。」
童浩接過槍,沉甸甸的,他愣了幾秒,又兩手把槍推回來。
「頭兒,還是我上去吧,這種體力活讓我來沖,你在下面遙控大局——」
「少屁話,都什麼時候了還跟我打官腔。」
孟朝把槍塞他懷裡,用力捏捏他肩膀。
「你路上不是嚷著眼皮跳,怕不吉利么?所以還是我來吧,你老老實實,好生呆在下面,別給我添麻煩就成。」
他朝前走了兩步,又忽然停腳,回過頭來望他。
「小童,我在架子上面行動起來肯定受拘束,所以下面教給你了,務必打起精神,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。」
「嗯。」
「一會兒要是真有突發事件,」他瞄了眼吳細妹,「你腦子靈活點,眼睛盯住了。」
「明白。」
「還有,記得我來之前跟你說的話嗎?」
「剩一半的煎餅果子先別扔,等晚上餓了你再吃?」
「不是這句——」
孟朝皺著眉苦笑。
「我是說,如果我倒下了,你要接著頂上。」
「孟哥,快呸呸呸,別說這些喪氣話——」
「記住沒有?」
「我——」
「看著我,這是命令。我要是往發生什麼意外,這裡交給你了,記住,別慌,你是警察,你要第一時間頂上。」
孟朝盯住他,少有的嚴肅,童浩握緊手裡的槍,點了點頭。
「好。」
孟朝獨自邁入建築,心中打鼓,腳步聲迴旋在空**的樓道。
他攥緊手電筒,腳下是有限的光亮,邊走邊四下打望,生怕徐慶利從暗處衝出來偷襲。
那道黑影懸在十三與十四層之間的腳手架的小橫杆上,必須翻出去再攀爬一段才能夠得到。
孟朝跪在十三樓冷硬粗糙的水泥窗檯,獵獵的風甩在臉上,額發亂飛,心臟咚咚擂動。朝下望去,隱約兩個小小的人影,一道細微的白光晃動,那是童浩握著手電筒在向他招手。
深吸一口氣,孟朝咬住手電筒,從室內窗口翻出去,反身向外爬。
工地荒廢已久,腳手架的地基鬆散下沉,腳一踏上去就感覺有些晃動,腳手板被人撤走了,他只能踩著鋼管,小心挪動。
風從下面灌上來,身子懸在高空,掌心很快浮出一層冷汗,打滑,他強忍著不去朝下看,也不去想架子會不會坍塌,一寸寸往右邊挪,只盯著幾米開外的編織袋。
染血的紅白藍三色編織袋,鼓鼓囊囊,似是塞著個人,半敞開的口子里露出條衣袖,是件橙黃色的麵包服。
孟朝認得,那是曹天保的外套,送他去醫院那天,吳細妹回屋抓起來的就是這一件。
他將手電筒塞回褲兜,輕聲呼喚天保。
沒有回答。
孟朝加快了移動速度,靠近了,他伸長右胳膊去夠,手托住袋子,沉甸甸冷冰冰的,濃郁的血腥臭。
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。
右眼皮開始狂跳,孟朝不去管它。
編織袋貫穿在小橫杆上,他一手攥緊鋼管,一手揪住一角,用力往外掙。
袋子比他想像中的更沉,幸而終是摘下來了。右臂在抖,他咬牙繃緊肌肉,帶著編織袋一點點地往回挪。走了幾步,左臂也抖得厲害,就快要支撐不住,他停在半空,深呼吸,強迫自己冷靜下來。
總覺得哪裡不對勁,可是到底是哪裡呢?
徐慶利全程沒有出現,難道攀爬腳手架就是他布下的局?
不,沒有這麼簡單,有問題,一定還有什麼問題,只是他還沒發現——
眼下孟朝已顧不上那麼多,加上曹天保的重量,他的體力已逼近極限。
先下去再說。
他試圖將袋子放到腳下的鋼管上,分擔一部分重量,一低頭,卻發現防護欄和用於加固穩定的十字撐都被人撤走了,連接鋼管的扣件少了螺絲,腳下的鋼管鬆動,傾斜,顯然支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。
孟朝僵在那裡,於一瞬猛然明白了徐慶利的詭計。
他是要他自己選,要麼同歸於盡,要麼將曹天保丟下去,獨自保命。
那麼他要怎麼選呢?曹天保自己肯定活著爬不回去,所以問題很明確,他是選擇看著曹天保死,還是選擇陪著他一起死。
不,一定還有其他辦法。
孟朝大腦飛速運轉。
既然徐慶利能帶著曹天保爬上來,那一定還有另一條可供選擇的路徑,只要找到二人就可以全身而退,只要找到——
然而——
童浩與吳細妹並肩站在樓底,仰臉望著孟朝在空中一點點輾轉騰挪。
吳細妹婆娑著淚眼,雙手合十,不住的祈求神明保佑,而童浩則在一旁控制不住的抖腿,嘴裡也碎碎念道個不停。
「沒事,沒事,孟哥是老手,沒事的,肯定沒事的。」
他一遍遍念叨,不知是安慰吳細妹,還是安慰自己。
徐慶利一直沒出現,而孟朝也順利地救下了曹天保,童浩懸著的心落了地。
他看著孟朝一手攀住架子,一手拽著袋子,一點點往回挪。
「你看,救下來了,」童浩笑了,「救下來了,我就說沒事的,你看——」
可下一秒,他看著孟朝腳下一空,身子向後仰去,從高處墜落,就像是一隻鳥。
他看著他停滯在半空。
有一瞬,他甚至懷疑他可以飛。
然而緊接著,墜落,墜落,墜落。
斷了翅的鳥,自高空急速地墜落。
孟朝「砰」的一聲,碎在他的眼前。